福世绘：一念粱柯 大奖不眠夜

大奖之夜，人心不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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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判此时有些紧张——想到这里，就连崔判自己都不禁觉得有些可笑，千百年来，在他笔下赏罚的威武将军、倜傥名士何止千万，现在他竟会因为这么一个普通到渺小的凡夫俗子而感到紧张——然而，一直悬在赏善罚恶簿上紧紧攥着笔的手，简单明了地说明了一个事实，他在紧张。

老实人老石

老石，就是崔判正在紧张注视着的那个普通凡人，五十岁出头，中等身高，偏瘦身材，貌不惊人，学无所长，远离家乡孤身在外做着一份谁都可以做的工作，拿着不到城市平均工资的薪水——如果非要在“普通”之外再给他加个标签的话，那么，人如其名，他是一个老实人——老实得让人心疼的那种老实人。

老石是个老实人，村里人都这么说。他家的小店，村里每家都赊过账，事后给钱老石就收着；不给，老石也不去要。用他的话说，“都是乡里乡亲的，没外人”。

东家娶个媳妇、西家盖个房子，需要临时借点钱接个短儿的时候，大家都会想到老石；该还钱的时候，借钱的理由又变成了困难——刚娶媳妇进家门总得留点钱过日子，新盖的房子装修钱还差不少……每当这时候，老石总是“嘿嘿”一乐，说“不急不急，那就再等等”。十几年下来，别人家新媳妇娶进门，大胖小子呱呱坠地，新房一间间拔地而起，老石的小店却倒闭了。为了养活一双儿女，老石只好背井离乡，开始了打工生涯。难怪他媳妇总是骂他“让人卖了还当别人是兄弟！”

说起老石的媳妇，村里人大都会摇摇头，然后挂上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，故作神秘地说上两句“真是欺负老实人啊”“要不是村长当年……”之类的话。也难怪村民会传这些闲话，看看老石的大儿子，浓眉大眼、身高体壮的白净样子，哪里有一点老石的影子？倒是像足了村长。开始村民们还是私下里窃窃私语，后来越传越开，就算遇到老石，也会有人大声谈论这个话题。每每老石总是羞赧地笑笑，然后低头静静走开，撇下身后一串议论与嬉笑。一些心地良善的村民不禁感叹：这老实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呢？

然而，崔判知道，老石不是命苦，这就是他的命。从十世之前，崔判就在关注着老石——那时，老石还不叫老石，而是崔判的密友，因一时糊涂而犯下大错，要经历十世惩罚。前九世，老石沦为畜生，受尽侮辱凄凉，到这一世终于重回人世，有了脱离苦海的希望——然而，他还要面临一个劫，渡过，则罪业可消、富贵得享；沉沦，则重入无间、再经磨难。现在，老石的劫来了，这让关注了好友十世的崔判怎能不紧张？

大奖 心劫

老石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
不为别的，为的是床头柜上放着小纸片。价值一个亿的纸片。

“到底是怎么了？”老石喃喃自语，回忆着下午的情景。

“老石，又来买彩票啦？你还真想中个五百万啊？”走进彩票店，站主老陈跟老石开着玩笑。

“我哪有那个命啊”，老石笑笑，“老规矩，复式机选7+1。我也就是凑个热闹，玩个乐呵。就算不中奖，咱这钱也没白花，咱们县里的养老院，不就是用公益金盖起来的么？”

“老石说的没错，我家附近小公园里新添了几组健身器械，据说也是用公益金买的，我最近天天都去练练。”旁边的一个彩民附和道。

“是啊，咱们花出去的是钱，享受到的可是福利啊。来，老石，7+1,14元。”老陈把彩票递给老石，却发现平时打完彩票之后，会在店里聊一会儿天再回去的老石沉默了。

盯着平时每期都会见到的彩票，老石觉得，不正常！具体哪里不正常，他又说不出来，只是觉得目光落在彩票上，就再也挪不开了。小小彩票上的数字好像拥有了生命，纠缠在一起又分开，组成了另外一组号码，它们扭动着冲出了纸张的束缚，在空中舞动着对他叫喊“是我、是我！再买、再买！”

不知是被这声音鼓动，还是一时冲动，一贯蔫蔫的老石“嘭”地把钱包拍在柜台上，对老陈说：“照这张彩票，加一个红球两个蓝球，再打20注！”

老陈被他的举动惊到了，劝道：“老石啊，咱都说了，玩玩而已，别太认真。20注，还是8+3，那可是,三千多块钱啊，比你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了。咱们现在都是健康玩彩，你可不要冲动啊！”

“8+3,20注！”平时一向和善好说话的老石，这会儿好像变了个人，固执得有些骇人。

老陈愣了几秒钟，摇了摇头，拍了拍老石的肩膀：“行，老石，我给你打。不过咱哥俩相识五六年，聊彩票也聊了五六年，也算是因为彩票结了善缘。这么着吧，我出一半的钱，这张票算咱俩的，没中的话就算我入股做慈善了，中个百八十块的话你也甭给我了，咱俩出去喝顿酒就得了。”

被老陈拍了两下，听着“哒哒”的出票声，老石好像清醒了一些，也被自己刚才的执拗吓了一跳，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，连连说着：“这怎么行呢，这怎么行呢？甭管中了多少钱，有你一半。咱兄弟俩，出去喝顿酒还要等中奖么。”

又跟老陈和站里的彩民聊了会儿天，老石就揣着从没打过的“巨票”回了家。这一路上，他一直感觉心神不宁——直到开奖时间，看到电视直播上的几个彩色小球与他手中20倍的彩票里的几个号码完全一样时，他那如同蒙着眼睛散步的不稳情绪终于攀到了最高峰——他中奖了，1个亿。

此时，此刻，此间，这个老实人，犹豫了，纠结了，慌乱了。

老石，在他五十几年的人生中，第一次思考要不要继续做个老实人。

做个老实人，损失五千万；昧一次良心，坐拥一个亿。

怎么办？

一念粱柯

在一般人眼里，老石一会儿坐起来拿起彩票，对着手机看看；一会儿下地，趿拉着拖鞋在不大的寝室里皱着眉头转圈；一会儿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，嘴里念念有词——就像一只吃了过期鼠药的田鼠，体内一股洪荒之力四处冲荡无处宣泄，坐卧不宁。

但在崔判眼里，却能清楚地看到两个小娃娃——他们是老石的善念和恶念——正在针锋相对地激烈争斗着。

这两个小娃娃长得一模一样，白白胖胖，都穿着红色的肚兜，只是一个肚兜上写着“实”，另一个写着“蚀”。一个缩小版的老石在他们中间，左右观望着，不知道该听谁的好。

“实”一脸严肃，但每次开口的口头语“嘻嘻”，却让他多了一分可爱：“嘻嘻。老石，人而无信不知其可。不说你跟老陈是这么多年的朋友，他帮过你不少；即使老陈是个陌生人，这彩票是你俩一人一半合买的，你也不能自己独吞。人无信则不立……”

“哼哼！信什么信！你因为相信别人，吃的亏还少吗？”“实”的话还没说完，就被“蚀”打断了，“想想你这些年帮过村里人多少，他们有谁对你感恩吗？他们一个个住上新房，小日子美滋滋，可一提起还钱，还不是个个哭穷？凭什么非要你当个老实人？”

“嘻嘻。老石，别听他胡说，这世上还是好人多。就说老陈吧，自打你们认识以来，他对你们每个彩民都热情接待，不光出谋划策提供助言，还经常组织大家一起去参加公益活动，为养老院、福利院送慰问品，给老人孩子们带去了多少欢笑和温暖？这次他不也是怕你非理性投注，损失太大，才出了一半钱吗？这样仁爱有德的朋友，你能忍心背叛他？”

“哼哼，朋友，友情？值多少钱？五千万吗？”对于“实”的论调，“蚀”嗤之以鼻，“老石，用你不灵光的脑袋好好想想，你一个月薪水是多少，五千万，够你努力多少年的！”

“嘻嘻，可是，老石你也拥有一半的彩票，也是五千万啊，不少了，可以知足了。老陈收入比你高不了多少，买彩票的钱，对他也不是小数目。他平时早出晚归，全年无休，就为了你们能安心玩彩，这也是他的辛苦钱啊。”

“哼哼，辛苦钱？谁看到了？现在彩票在你手里，你拿去兑奖，那一亿的奖金就都是你的啦！至于老陈，他自己都说了，你就请他好好吃一顿就好了！”“蚀”越说越兴奋，“老石，你能想象吗，一个亿，那是多少钱？有了这些钱，你还用做什么老实人！以前看不起你的那些人，欺负你的那些人，都会被你踩在脚下，用他们最谦卑的嘴脸来谄媚你，取悦你！不仅如此，有这些钱，有我帮你，你还会更有钱，走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！”

说到兴头上，“蚀”一挥手，凭空出现了一番景象，老石在画面中坐拥琼楼玉宇、豪车美女，极尽人间之奢华，出入之间，所有人都像众星捧月一样，把他围在中央，仰望、羡慕。“哼哼，看看吧！你将拥有的这一切！你要做的，不过是不再做一个老实人——被人欺负蔑视了一辈子的老实人！”

看着空中蜃影里自己英姿勃发的样子，夹在两个小娃娃之间的“老石”动摇了，慢慢转向了“蚀”的方向，脸上写满了渴望，表情逐渐狰狞起来——是啊，请老陈吃一顿，一个亿就都是我的了；这一切，也都是我的了！

看着“老石”缓缓迈动的脚步，崔判攥着笔的手微微颤抖着，他知道，现在是这个劫的关键时刻，老友如果挺不过这个劫，向代表欲望的“蚀”屈服了，那前九世的磨难和这一世的善行，就全都白费了——可是，一个普通人，扪心自问，谁又能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而不心动呢？然而，他却无法去干预——这是老友自己的心劫，他只能在这里咬紧牙关为老友祈祷，不要做出违心弃义的错误选择。

“嘻嘻，老石，站住！”仿佛听到了崔判的祈祷，“实”的一声断喝，让“老石”的脚步停下了，“老石，你被人叫了几十年‘老石’，你难道不知道，自己最宝贵的，就是这‘老实’二字吗？君子坦荡荡，小人长戚戚。即使你多得了这五千万，于你来说，得到的是不当的财富，失去的是善良平稳的心！”

看着“老石”望过来的目光，“实”接着说道：“嘻嘻，我想你也知道，问心无愧的富足人生，和心中永远潜伏着阴霾的大富大贵，哪个才是你真正需要的。你只要像过去这几十年一样，言忠信，行笃敬，等待着你的，会是比‘蚀’所展现出来的更明媚安稳的未来。相信我！”

被“实”的一番话所打动，老实了一辈子，本就向善的“老石”脸上抹去了之前的一丝狰狞，显得安逸而平和，笃定地走向了“实”。

此时，异变突起，败局已定的“蚀”怒吼着扑向了“老石”，想要把他撕扯走。一脸怯意的“老石”刚要躲闪，却觉得眼前一花，一位身穿官服的青年突然闪现，把他护在身后，手中笔一挥，凶神恶煞的“蚀”都来不及叫喊，就消逝得无影无踪。

这时，“实”伸出了小手，握住了“老石”的手。“老石”觉得眼前一阵闪耀，最后看到的画面，是官服青年温和的微笑——然后，老石就睁开了眼。

原来，这一切只是老石的一场梦，他在辗转挣扎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，崔判、“老石”、“实”和“蚀”，也只是在他梦中出现的人物。然而，刚才的一场天人交战，却是那么真实，那么清晰，仿佛从心底给了老石无尽的力量。

“也是，这都什么年代了，哪有那么多神奇的事情。”老石喃喃自语着，扭头看了看静静躺在床头柜上的亿元彩票，拨通了老陈的电话：“老陈啊，我跟你说个好消息，咱们的彩票中大奖了！明天……”

“嘻嘻。”从某个寂静的角落，传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欣喜笑声。